同人复健中

【走灰】刹那之后

本篇是《瞬间的世界》的续文,发生在原作之后的完美结局,连载的修订版+终章的统合。

本文中的人物、时间、地点、团体均与现实无实际关联,仅为故事背景。

全文3w4,ooc预警。



Summary:阿走终于登上了世界的舞台,他打算在比赛结束后,向灰二坦白自己一个隐瞒已久的秘密。






8月12日,英国伦敦,夏令时上午10点50分。

由白金汉宫向前延伸的林荫大道上,来自67国家和地区的105名选手跟随着工作人员的指引聚集于此。大道两旁的紫红色护栏后人声鼎沸,不时有口哨与欢呼声传出,观众们急不可耐地想为自己国家的选手打气。

今天是夏季奥林匹克运动会的第十六天,同时也是最后一天。

按照惯例,男子田径马拉松决赛都会在奥运会的最后一天举行,该赛事的获奖者将获得在其后的闭幕式里、在万众瞩目——甚至可以说是全球瞩目之下接受颁奖的殊荣。

不过,在此之前,选手要完成挑战体能极限的赛事,赛跑距离全长42.195公里,比日本著名竞走项目箱根驿传中被称为“花之二区”※与“松之九区”※的最长路段还要长近1.8倍。严苛的路长与夏季的炎热往往使得有约一成半的选手因伤或其他原因无法完赛。

这场赛事无疑对哪个选手来说都是一场硬仗。

“我先上去前面。”阿走对身旁的藤冈与山口说。

藤冈点点头,“嗯,我们各自努力吧。”

“你的脚踝的状态如何?”

“无须担心,我自会把握好极限。”藤冈在赛前诊断出脚伤,但他回答的语气却依旧保持着一贯的稳重与平淡。

“让我们在终点见吧!”

山口露齿一笑,他用手臂拍拍藤冈的背,这个比阿走小一岁的男人总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现在看来,连奥运会都未能阻止他的热情。

阿走想,真不知道该佩服他,还是该吐槽他神经比胳膊还粗好,这个世界真的什么人都有。但其实他也被山口的笑容所感染,心情因此而稍微放松了一些。

片刻后,阿走与其他九个国家的选手立于藤冈他们前几米的地方处列成横排,在前方空道上,为赛跑队伍开路的警察骑手与显示计时牌的汽车已经各就各位。

还有不到十分钟,巅峰的对决便会正式拉开帷幕。

我真的来到这里了啊。

阿走目视大道两侧随微风飘扬的英国国旗与五环旗,枝繁叶茂的梧桐树立在旗杆之间。几天前这里还是他与清濑进行午后散步的地方,没想到如今已摇身一变成为博弈场。

作为他们带队教练的清濑正跟工作人员的樱井小姐身处后斜方的看台上。阿走曾经听清濑纳闷过“为什么前线记者的站位离赛道的距离能比我们还近”,说出那话的清濑令他不得不怀疑待会清濑会举着照相机潜入记者阵地。

那也好,至少灰二就更不会有机会发现放在他身旁背包里的那样东西。阿走的思绪不禁飘向他对清濑隐瞒的秘密,那是被收纳在天鹅绒方盒里的戒指,还有一句他从去年就想道出的誓言。

今天,不仅仅是这个秘密,他与灰二一起对跑步的执着与喜爱,还有经过诸多努力所得的成果,它们都有机会以一种全新的、实体化的、能被所有人见证的形式出现。

为此,他必须奔跑,比倾尽全力要更加——

不对,不要再想了,阿走调整呼吸,他的心率过快,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在直播解说员向镜头后的万千观众介绍完前列的各国选手后,其余选手被工作人员放行,所有人站在即是起点又是终点的白线前,各自作好起跑的姿势。

与箱根驿传的起点不同,这里道旁的人们都在热情的喝彩,各国的彩旗在人群中翻舞摇晃。

起跑的枪鸣穿破喧嚣。

阿走的手指按启腕表的计时。

选手启程,掌声与尖叫声淹没他们奔跑的步伐音。

先拔头筹的是来自中国与肯尼迪的两名选手,其余人以微小的差距紧跟其后。阿走和队伍一起沿着路线一路而下穿过水师提督门※,然后如清濑赛前所言,迎接他的是对于105个人而言不够宽广的道路。

实战与训练其实有着天壤之别的差距。清濑早在第一次向阿走讲解马拉松时就提到这个,他说,不管我怎么做,都无法为你们模拟出百人前行的效果,那种压迫力只能到达真正现场,通过你们自己的双脚与灵魂去确认。但绝对不要忘记,你们有属于自己的能力与速度,不要被气氛带偏了。

实际到达此处之后,阿走不得不为此吃惊,他也曾参加过各项马拉松赛事,但没有一场会像现在这样从最初就如此血脉偾张。选手们展示着自己历经磨练的力量,甚至有人已经开始侧头观望身旁选手的情况。

阿走的每条神经都在蠢蠢欲动,眼睛闪烁着炙热的光芒,他想要撞破风墙,奔至前方。

但你还不能,一把声音隐隐约约地在脑海里回响,还不是现在,你知道的。

对,不是现在。阿走沉住性子,他观察路况,目前路窄人多,不管是从哪方面而言都不会是发力的好路段。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冲动行事的小鬼,他变强了,已经学会为了要跑至更远的世界而忍耐自己。

在跑过大本钟后,队伍开始出现细小的裂缝,可总体而言,赛事仍进行得十分缓慢。尽管今日温度为24度,对常居于夏季有40度左右高温的亚热带与热带地区选手十分友好,但无人愿意掉以轻心。

比赛开始后的第9分钟,阿走与马拉松队伍踏入了三公里的大门,只要环绕过白金汉宫前的巨大回旋口,他就会返回到起点的林荫大道,宣告第一个小圈的完成。

从那里开始,他需要顺着脚下的蓝色标记线一直奔跑。

以从林荫大道为始,穿越悠长的维多利亚堤岸,途径黑衣修士桥※、圣保罗大教堂※、伦敦市政厅、英国银行、利德贺市场※,随后不能停歇地以伦敦塔为顶点开启返程,经过伦敦大火纪念碑※与伦敦桥两个著名景点后,继续奔跑在与去程相同的维多利亚堤岸车道上,最终回到林荫大道才算完成一个大圈。

而奥林匹克运动会要求选手跑完三个这样的大圈,才会承认选手完赛。

这就是立于世界顶峰的舞台,尽管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广阔无垠,但挑战人类体能最强的一称绝非夸饰。







果不其然,自进入第一大圈开始,选手们纷纷开始竞逐,仅仅从11分30到14分30秒的短短三分钟间,选手们已经开始分裂成清晰的三个纵队。

就算阿走还没通过第一个五公里的计时站、还不清楚自己的准确排名,但他已发现自己的状态不对。

怎么回事?这才刚开始呀?阿走皱眉思索,背脊处不断滑落的汗水告知他排汗的情况有别于往日,假如这样下去,他很快就会陷入脱水症的困局。

他身处第二纵队。

在前方的第一纵队里,阿走看到了原本跟随在后面的山口,那个人的背影正洋溢着饱满的活力。

无间断的喝彩乘着泰晤士河略带腥味的河风扑面而来,在走道上不断扬起、舞动的国旗汇成了彩色的海洋,看得阿走一阵眼花缭乱。

不要晃了,不要再晃了!

阿走冲到五公里前的补给站,看也不看一眼就夺过在日本牌子下被工作人员递出的水瓶。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无法抚平点燃的焦躁,阿走仰头想要汲取更多水分,可瓶中水好像没够他喝几下就见了底。

有人在他身旁擦肩而过。

发泄似的将塑料水瓶在水中碾扁,阿走一边奔跑,一边用力地将水瓶往赛道外一甩。

忍住,这是场耐力赛,是拉锯战!

不断压抑着沸腾的渴望,阿走越过第一个计时站。

他的成绩是15分31秒,名列第41名,与第一位的选手相差的秒数是8秒。







“那家伙到底在干什么?!”清濑看着记录有阿走等人的成绩的笔记本,他愠怒地咬起圆珠笔笔盖,力度之大让几日下来只见过清濑温和面目的樱井小姐颇为震惊。

樱井对清濑灰二的印象很好,虽然她觉得如此形容不太恰当,但她确实经常能在清濑的身上感受到属于昭和男儿的强劲与稳重。清濑对与他人的距离感掌握得更是恰到好处,连比他要年长七岁的樱井都能舒适放松地跟他一起合作。

更重要的是,樱井意外地发现这个年轻人极其擅长洞察人心——不是善解人意,尽管清濑大多数时候都对身旁的人体贴入微,但是自从前天,清濑偶然给了她一种“仿佛只要他看到你一眼、听你说一句就能看透你灵魂,他有能力将你任意把玩在掌中”的感觉后,樱井就忍不住毛骨悚然起来。

因此,现在这样坦率地表露出心情的清濑可谓难能可贵。大概也就跑步能让他这样了吧,樱井对跑步的魔力深感佩服。

“情况不妙。”清濑担忧地絮叨,手头上计算着三名选手与第一位的时间差距。

就在几秒前,他们得知了日本选手们的第一个计时站成绩:

山口  15分27秒  第22名

藏原  15分31秒  第41名

藤冈  15分44秒  第72名

消息令人遗憾,除山口之外,其余两名选手的表现都不佳。清濑他们另外观看的直播里正在作着成绩公布,但公布到第25位便截然而止。

仅仅几秒之差,名次的排名差距居然会如此之大,樱井感喟,明明几秒对普通人而言只是弹指之间呢。

如今化为准确排名的差距令樱井稍微能理解在半分钟前,清濑飞快地连击手提电脑的刷新键想快点获知选手时间的那种抓狂感是怎么一回事。

“果然藤冈的情况还是太勉强了,我们要密切留意他,假如有从医疗队那边收到他弃权的消息,请立即通知我。”

“我知道了。”

“已经快到桥那边了吧,”清濑戴着耳机,他正在收听手机里的比赛官方直播解说,语带哀怨与不服说,“我觉得他们应该配一个鸟瞰图※,或者多给后面的队伍一些镜头。”

“灰二君,其实我一直都在想,假如想实时获知成绩的话,我们直接到计时的工作队伍处不就好了吗?你有资格去那里直接了解详情。”

樱井的建议是由心而生的,因为她跟随的上一届女子马拉松教练就是像她刚才所说的那样。

清濑却对她疑惑地眨眨眼,“为什么?”

“我只是觉得那边的话,知道成绩的速度会更快?”

清濑蹙起眉头,沉默地思量了片刻后,他缓缓道,“虽然那里的消息更快,成绩秒数也会公布到毫秒,但去那边的话,就没办法看到这里的现场了吧?所以我想我还是在这里会更好。”

只是轮到樱井弄不明白了,“为什么?”

夏风吹得他们头上的梧桐枝干摇曳,零碎的日光与树影斑驳地打在他们身上,樱井看见清濑轻轻地笑了,那浅淡的笑容与周遭的炽热格格不入。

“因为我想知道的不仅仅是时间成绩,或者说,我还有想用亲眼确认的东西。”

樱井依稀记得,在业内传闻中,当清濑在本次奥运会中出任日本男子马拉松教练之前,他早就已是同行中的万枘圆凿。可不管是藤冈、山口,亦或是他在集团队下的成员,全部都对他的风格赞不绝口,而藏原就更不必说了,那个对感情单纯的跑者已经不知多少次在采访中表达出对清濑的无上喜爱。

但像现在那样切身体会清濑的不同,樱井还是第一次。

“那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樱井轻柔地问。

“暂时没有,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因为按道理来说阿走——我是说藏原,他的成绩不应该是这样。”

“不客气,灰二君,还有你不需要对我改口,我知道藏原选手是你的恋人,而且我也不介意这方面的事情。可是,藏原选手那边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就算是想节省体能,可以他的能力来说,跑出这时间也太奇怪了。”清濑一脸严肃,然后像是灵光一闪,闷闷地嘟囔,“那家伙不会是……”

“灰二君?”

“没事,不用在意,我只是自言自语而已。我们还是把注意力放回比赛吧。”

说罢,清濑低头看向手机直播。

上帝好似有意回应清濑的愿望,影像的镜头变为俯视,选手们正在维多利亚堤岸边的树木下穿行。赛事已进入第17分钟,领头的十多名选手均来自非洲国家,而位于22位的山口也正在第一纵列的末端。

“山口今天挺能干啊,发挥得不错。”

“保持下去的话,山口选手就有机会冲击奖牌了!”

“假如他能好好保持体力的话,便一定会有机会。不过现在还言之尚早,毕竟他很容易得意忘形,没人给他一些震慑的话,他就控制不住自己,是个比阿走还要麻烦的角色。”

“那就是你站在这里的缘故吗?”樱井打趣道,想象山口见到清濑头带青筋地咬笔盖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对,那的确是原因之一。在我看来,除了藤冈之外,另外两个都还是个臭小鬼罢了。”

“真是严厉呢。那你觉得藏原选手和藤冈选手还有没有机会追上第一纵队?他们好像落后很多位的样子。”

“藤冈的话,需要再观望一下,脚的问题会一直拖累他至比赛结束为止,比起成绩,我更希望他能平安回来;至于阿走,”清濑的眼神凌厉,如一把片刻前才开刃的刀,“他的话绝对能进入第一纵队。虽说现在离第一纵队相差了19位,但单从秒数差距来讲,他是有足够的实力追上。”

樱井看了看清濑写下的时差记录,“8秒之差呀......”

“现在更重要的是他能调整好自己。”

就在此时,赛事发生突变。一名自巴西选手突然发力,超越多个非洲国家的选手从第一纵队里脱颖而出。

“这家伙真有胆量。”

在首圈就抢先与他人拉开距离非常需要自信与体力,否则只会死路一条。

影像中,在为选手们喝彩的人潮里,出现得越来越频密的日本国旗吸引了清濑的注意。

“樱井小姐!快把路线图拿来给我!”

“是!”

清濑迅速展开樱井递给他的路线图。准确来说,这份路线图是清濑自己准备的伦敦地图,他把赛事路线画在上面,仔细地以每0.1公里为间距地把由线连成的扭曲圆环分割开来,旁边还写着一些小小的笔记。

他到底花了多少心思进这场比赛里呢?樱井看着这份使用到发皱的路线图,心头不禁有种滚烫的触动。

清濑一边将记忆对比直播中沿途的风景,一边用手指沿线条追随阿走的足迹。

他实地调查过整个赛事的路线,假如他的推断没错,那么阿走他们距离圣保罗大教堂不足1公里。

很好!清濑心想,他拿着手机退出了直播。

“灰二君?!”

“对不起!樱井小姐,请帮我用手提电脑打开直播,我有个很重要的电话要打!”

“诶?好…没问题!”樱井急急忙忙地操作起清濑的电脑。

清濑握着自己因耗电过大而烫手的手机,他打开通讯录翻找,直至“阿雪”两个字出现在他指尖。

他按下号码,等待信号将他与在圣保罗大教堂外给阿走应援的竹青庄同伴连接到一起。







阿雪第一次在国外观赏如此盛大的赛事。

在太阳初升时分,阿雪奔跑于酒店外近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异国的晨跑给了他一次新鲜的体验,也让他因此邂逅了几名巡逻警员。警员在确定这名奔跑的外籍年轻人不是可疑分子后,便与阿雪聊了一阵。阿雪从他们口中得知,为了让奥运会能顺利进行,苏格兰场※的警员们严阵以待,密集的巡逻使得他们中的其中一个甚至已两天没回家。

几个小时后,阿雪终于完全理解警方为何要如此高度戒备,前来观赛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连竹青庄一行人光是为避免在地铁里走散就已困难重重。路还没到一半,双胞胎、尼古和叶菜子不知所踪,幸亏一向聪明可靠的叶菜子有所准备地为手机购买了一张临时电话卡,阿雪在到大教堂前就与他们成功取得联系,省去了在比赛后要到日本大使馆领人的烦恼。

巴洛克风格的圣保罗大教堂前人山人海,情况如神童得到的情报一样,这里成为渡洋而来的日本应援团体的聚集地,一伙人甚至还在里面遇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多年以前,他们在白桦湖合宿时曾与一名《月刊田径杂志》的编辑相识,其名佐贯信吾,此后他们也颇受这名编辑的关照。

最先发现佐贯的是KING,这位杂学大王的记忆力一如既往的好,轻而易举地认出在护栏旁举着国旗的人,“那个人是不是《月杂》的佐贯?”

“还真是他!当初就是他告诉我这个聚集地点。”神童惊喜地说,“真厉害,听说佐贯先生是应援团的发起人之一。”

“他们为什么就不选个遮阳好一点的地方?”王子昂起头,用手挡开艳阳的光,气温在上升,他很难想象阿走居然要在这种天气下长跑40公里,“厉害的是阿走,真是可怕,要我跑的话,我绝对会脱水。”

“我们要不要去打个招呼?”穆萨提议。

“去吧,毕竟是他给了我们情报。”阿雪说,正当他想要走向佐贯时,欢叫声犹如远方的山雨渐近一般传来。

同一时刻,在阿雪裤袋里的手机振动鸣响。

阿雪拿出手机一看,来电人是灰二。

“喂,你们过来一下,是灰二的电话。”

“灰二哥?”

“那家伙终于想起我们了吗?”

“快安静点,”阿雪接通电话,打开免提,“这里是岩仓,灰二?什么事?”

“队伍要到了!”

“来了吗?”一行人立刻侧头去看。

他们正坐在大教堂一侧的楼梯上,这个位置让他们能把大教堂门前U型弯道的入口看得一清二楚。

阿雪起身伸长脖子去看,几秒后,开路的骑手与汽车出现在入口。

“我看到了!”穆萨说。

“虽然前置开路的到了,但我还没看到阿走。”

“他在41名。”

“41名?!这是什么情况?”KING惊愕地喊道。

“那些之后再说,我想知道他们三个人的情况,把那些告诉我。”

清濑的声音十分平稳,宛如一汪无波无澜的深潭,他的气场压制住了想要追问的KING。

王子喃喃自语,“还是老样子啊,不愧是他。”

队伍进入视线,阿雪开始向清濑汇报,“跑在第一的果然是非洲地区的人啊,看那队服应该是肯尼亚,阿走他们还是没到。”

“肯尼亚?不是巴西吗?”

“不是......还有,我看到山口了,但是那家伙好像很兴奋的样子?这样没关系吗?”

“已经开始这样了呀,”清濑早有预料一般,“糟糕。”

“灰二。”

“嗯?”

“我看到阿走了……那家伙不对劲啊。”

找到阿走身影的他们感觉像被人当头淋了一盆冰水。

“具体一点。”

阿走身在第二纵列,阿雪无法辨认出他的速度是多少,但无论是跑姿,还是表情,阿走现在所呈现出的都不是阿雪记忆中的模样。

一阵压抑的氛围笼罩着这名曾经光辉夺目的跑者,阿走犹如一头困于牢笼中的野兽,挣扎着想要逃脱控制。

然而,那个牢笼根本就没有上锁。

“姿势不对,重心偏移,摆臂的样子也好像有问题。我感觉他把自己压过头了,一副想跑又不能跑的样子……灰二?灰二?你有没有听到?”

在清濑那边,让阿雪心惊胆战的沉寂出现了三秒之长。

阿走已经从阿雪前方奔过。

“灰二!快呀!”

在他们之中,第一个迈出脚步的是神童,他在与阿走相隔的人墙之后追赶阿走,然后是王子和KING,明明刚才还在抱怨的他俩已随着神童飞奔起来,一股动力驱使阿雪迈出脚步,穆萨在他身边刮过一阵风。

“你们!随便喊什么吧!”

“什么?”

“什么都可以!只要是你们的话,什么都能行!”

清濑的指令来得骤不及防,阿雪完全没反应过来。

忽然间,万籁俱寂,宛如灵魂被来自远方的爆发力抽走,阿雪感觉自己的喉咙好像在声嘶力竭的大吼,跑在他前面的竹青庄成员们也是,至于吼了什么,他自己也听不清。

在奔跑中,仿佛连眼前的景象都停止了。

阿雪在这个寂静的世界里看到在由人筑成的厚墙之后,阿走望向他。

不,他望向的人不是我,他所专注的东西跨越了维度。

他们好像回到了那些在白桦湖清晨之中。天色未亮,树木繁盛,蓝与白交织在山脊上,他们面对袭来的强风抬起腿,一步又一步往山顶进发。在前方,阿走与清濑并肩而跑,阿雪看到阿走在悄然间望了清濑一眼后,又微微回头,那一刻,在那双眼睛中,的确倒映出了竹青庄成员们的身影。

阿雪看见阿走轻轻合上眼,他把头转了回去,直视通往顶峰的前进之路。







跑道上的阿走再次睁开眼,所有的阴霾已经散去。







阿雪大口呼着气,头脑里一片空白,身旁的观众都疑惑地看向忽然大喊的他们,纷纷开始小声议论。

其余竹青庄的同伴们仍沉浸在刚才的奔跑中缓不过劲来。

“你们……是竹青庄的?”

阿雪循着声音望去,佐贯正目瞪口呆地注视他们,犹如眼前出现了神迹。

可恶。阿雪后知后觉地涨红了脸。回去绝对要想办法坑灰二一把。







这种恐惧感似曾相识。阿走第一次模仿穆萨在熄灯的竹青庄房东家浴室里沉进浴缸时,不安与自我质疑也如此刻在心海中浮出水面。我到底要怎么做?答案无处可寻的迷茫越来越多,窒息感也随之越发强烈,阿走的心脏急促地搏动着,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地将听觉淹没于其中,最后,恐惧的浪潮激起万丈之高,以要将一切都吞噬的势头侵袭而来。

那时,阿走会选择冲出水面自救,在漆黑中挣扎地呼吸,用重新吸入肺叶的氧气安抚自己,但现在他不能了,他不是在竹青庄,那段天真但确实明亮的日子已是八年前的事情。

空气被正午的火热阳光与紧张的比赛而编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阿走裹入其中。

明明自跟竹青庄的同伴们一起重新起步开始,就已经决定要摆脱竞争心与记录的束缚,可是到了这种时候,却仍然不由得地往高处看,以至于觉得痛苦起来。阿走想,他仍然在努力地调整自己的状态,可前方跑者踏着稳健的脚步不断向前,由背影散发出的不容置疑的坚毅像是在嘲讽阿走的不自量力,无法缩短的距离让阴暗的欲望在瞬间凝结。

“阿走!”

几道呼声在欲望占领所有前闯入阿走的世界。

“阿走!”

以神童为首,KING、王子、穆萨与阿雪紧跟其后,他们在远处大教堂的阶梯上狂奔着,像狼群在雪峰崖上呼唤族群里迷失的孤狼一般呼喊着他的名字。明明他们吼出来的只有“阿走”两字,如此单纯而又毫无深刻内涵,引来众人侧目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在一刹那,犹如被人猛地拽出水面、噩梦被曙光击碎,阿走的注意力被他们吸引,因而能从疑惑中得以抽身。朦胧、温柔的光在阿走触手可及的地方闪烁,动人的情愫在光中变得异常鲜明。

他仿佛能看到破旧的竹青庄在安静的黑暗中亮着柔和的灯光,令人舒心的轮廓印在浴室的窗户上。玄关顶的漏洞时不时会洒下灯光,诚家双胞胎的打闹声隐隐约约地从那处传出,他叹息了一声,走在一楼的走廊里。不知何时起,在走廊处不再能听到漏出的电子音乐,而香烟烟雾更是早已不复存在。他用属于103室的黄铜钥匙打开房门,那个房间里萦绕着一股他自己的味道,宣示了他拥有这里的所有权。他握上门把,在把门合上的前一瞬,他看到从101室的门缝下溜出来的光为昏暗的走廊里刻下一道清朗的白。

竹青庄于他而言,尽管它的实体已逝,但它永远是他心里的那片宁静的乐土。

是啊,我早就已经和进入竹青庄前的自己不同了。

为了回应青竹同伴们的呼唤,一种不可名状的冲动在阿走的脑海中叫嚣。

阿走目视前方,他意识到现在让他状态失常的原因,与他当年在记录赛后陷入焦虑混乱的原因相似,但现在的要又比那次更加强烈、明确。奥运会这个强者云集、独一无二的舞台给予了他这种前所未有的东西,他第一次对别的跑者产生羡慕至嫉妒的激烈情感。

我的计划并没有出错,第一圈就冲刺的话是自我毁灭,一定的限制是有必要的,但实际上我变得比正常的自己要慢得多。我变弱了。

对自己无能的愤恨盘旋于心灵的高处。阿走扣心自问,面前的距离并非无法缩短,只是他从进入第一圈开始,在第一纵队以近乎完美的力量与速度分裂整支队伍的时候,于竞技场上历经磨练的身体察觉到了,这里就是他的天赋的极限。

原来会是这样的一种感觉呀,以前从来就没有想过会这样呢。阿走开始理解为什么诚太诚次会在得知他们一队人无法在箱根驿传里登顶时表现出退缩,对绝对的实力压制产生畏惧是人之常情,只不过阿走在日本的时候没有机会如此真情实感地体会这些罢了。

阿走的喘息粗重,吸入肺里的氧气仍像刀片一样刮得他的胸腔发疼,可他还是奔跑着。

假如绝境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坠往深渊,那么我现在就是望着往上爬的蛛丝断裂却无能为力的那种家伙了吧?可是,我不想停下,明明知晓极限已至,却还想要挑战那个无果的世界,还想紧紧抓住青竹的大家所伸出的援手不放。

——假如未来的某一日,你发现自己怎么样都无法超越,全身上下残余的只有这份焦灼的热爱,你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奔跑下去呢?

蓦然间,阿走的自我质问与记忆里的某句话重叠起来。

灰二……他好像也有问过我这个问题。

如今看来,清濑似乎早有预料。







两年前,在某日的傍晚,阿走跟随清濑一同前往医院探望一个曾经的敌手,他还清晰地记住了白色建筑的上空,如被烈火燃烧的云染红天际,与他当年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清濑出院的那日如出一辙。那时,阿走深刻地体会到,哪怕当他垂眸看着清濑的发旋时心如刀割,他头上的天空也仍会美丽得残酷。

阿走与清濑到达病房,见到病床上的年轻男子嘴唇死白,对方用无神的眼睛久久眺望窗外景色的模样,让阿走一时间无法将男子与印象中里野心勃勃的家伙重合到一起。

本多悠真是阿走最后一年参加箱根驿传时遇见的六道大学的一年新生。那名新生身怀傲人的记录站到阿走面前,他扬言要超越阿走,为藤冈报一箭之仇。

阿走本以为他与本多会变成藤冈与他那样的竞争关系,他甚至从这个后辈那里看到一丝过去的自己的影子。

然而噩耗击毁了本多,将风华正茂的青年拉下了田径场。

本多的情况比清濑的还要严重。藤冈在向阿走和清濑陈述这件事时表现出了阿走未曾见过的恼怒与痛惜,那个平常泰然自若的男人甚至请求他们去探望本多,以望他们能给予本多关心与鼓励。

出人意表是,本多没有领情,相反还对他们咄咄逼人。

阿走作为本多曾经的敌手,在他耐心地解释两人的来访并无恶意后,本多的回应让人无奈,也让阿走想起与清濑相遇前的自己。

年轻的男人对探望者们露出狰狞的笑容,像一头疯狂的野兽渴望撕扯眼前的两个猎物,“我有一个问题,希望清濑先生能回答我。”

听到本多的话,阿走心觉不妙,眼睛戒备地紧盯床上的本多,他可不打算任由现在的本多随便出口伤人。

清濑却同意了,表情保持着一贯的温和,“当然可以。”

“每天看着藏原前辈跑步的样子,你不觉得很难受、羡慕吗?毕竟……你的腿也跟我一样是坏掉的呢。”

“本多!”

果不其然,本多向他们丢下了一颗深水炸弹,阿走立刻就被本多冒犯的话语气得火冒三丈。谁允许你个混蛋对灰二说这种话?阿走狠狠地握紧拳头抑制自己想要暴揍本多一顿的冲动。他只是因为失落才这样,别跟他一般见识,阿走安抚自己道。

“没啊,我很享受观看阿走跑步的样子,他很优秀。”

清濑的语气与表情倒是没有任何异变。

本多对此嗤之以鼻,“温柔可能是你本性的一部分,但那不是你的全部,别装了。”

“那是真话。”

尽管清濑再次肯定自己的回答,但在旁倾听的阿走率先动摇了,他不想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不想看到清濑冷静地接受这些伤害。

“骗人……你这个骗子,你肯定会……觉得很不甘心吗?”本多因情绪波动而浑身发颤,他怨恨地低吟,“不管是藏原前辈,还是藤冈前辈,他们那么优秀,天赋又那么好,还能拥有知心人引导他们向前,与他们相伴,我却不管怎么追都追不上。明明就已经是这样了......现在却还要落到这种田地,难道就不觉得这很不公平吗?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呀?!现在什么都不剩的我,到底要怎么样做才能赢? ”

痛苦的自白让病房中的气氛变得沉重,阿走小心翼翼地望向身边的清濑,假如清濑脸上闪现出一丝痛楚的话,他可能就要控制不住已在警戒线徘徊的愤怒。

事实证明,清濑不怎么喜欢按常理出牌:“其实,我是个音痴,虽然我还是有能把《君之代》※唱好的自信,但仍是那种能令音乐老师流尽这辈子眼泪的五音不全。”

他在说什么?!阿走瞠目结舌,本多也跟他一样,看向清濑的表情活像是看见北极熊出现在南极。

“我数学也不怎么好……”

“你是在戏弄我吗?!”本多爆发出怒吼,身体向床沿前倾想要揪起清濑的领子。

“本多!”阿走从喉咙深处发出警告的低音。

清濑像是嫌气氛不够激烈,不以为然地火上浇油,“现在,不管我说‘没关系,只要努力,你一定能赢’一类的话,你都会觉得我是在说谎,对吧?”

“那你就说实话啊!”

“赢不了的,你所追求的那种胜负,从一开始就注定会落败。”

阿走被清濑的话弄得迷糊,这个时候难道不是应该要安慰本多才对吗?

“从小学开始我就知道,不管我怎么练习,我对音乐的敏感度还是会差到让我连吹笛子都吹不出正确的音符,我也只能掌握计算跑步秒数所须的加减乘除法,别的公式在我看来跟天文学没什么区别。每次看着成绩单,我都会想,果然我是没天赋吧。跑步也是这样,现在回想起来,膝盖的伤也是早有征兆,我想有段时间里,父亲肯定后悔过没有确定母亲的膝盖是否有可以承受大量冲击力的天赋。”

清濑说得不紧不慢,态度轻松,让在场的两个听者都要产生出他说的不是自己的错觉。可清濑在提到跑步时轻轻地揉了揉自己的右膝,这个动作让阿走双目刺痛,迫使阿走移开视线。

“是啊,大概我一直都没说过,其实我很羡慕阿走,也很羡慕藤冈,正如你所说,他们是如此地优秀,相比之下,还要遭遇这些的我们真的倒霉透顶。 ”

阿走震惊,这的确是他第一次听到清濑说出这种的话。

“而且,竞技本就会将努力与天赋一并计算入内,起初的时候还好,但攀登到足够高的地方后就会发现哪怕只是分毫,便已经是云泥之差,这些居然还是由出生开始就已注定的,真是让人难以信服啊。但是,事实就是这样,假如所有人都生而平等的话,公平的这一个概念就根本不会诞生。因此不管是你,还是我,始终都赢不了的。”

“果然,你也是这么想——”

清濑严厉地打断本多的嘀咕,“我已经说过了吧,因为除了这种话之外,你不会相信别的话,所以我只是把你想听的说出来而已。现在,得到这种回答的你,应该是觉得‘这不是我的错,我的极限就是这样’,这样好放下跑步的执着,对吧?”

“我不是因为什么极限……”

“可是,你的伤,”阿走忆起藤冈对本多伤情的解释,见清濑态度直接,他自然也毫无为本多粉饰太平的打算,“藤冈说过,这种程度的伤损不是短期内就能形成,你很焦躁……所以才一直不顾教练的指示,进行超负荷的私下练习。”

被戳穿的本多顿时沉默,他愣了几秒后垂下头,自嘲地笑了笑,“不那么做的话...就要输了啊……虽然现在就跟输了没什么两样,实在太差劲了。”

“的确。”阿走脱口而出地同意道,转念又想,会不会说得太过火了?

清濑蹙起眉头,“阿走,话不能这么说。”

明明你的话更加糟糕好吗?这么想的阿走给清濑抛去一个抗议的眼神,却还是纳闷地选择闭上嘴,生怕嘴笨的自己坏了事。

“本多,你真的是那么想的吗?”清濑问,“输是一件那么差劲的事吗?”

“那不是当然的吗?我们可是田径选手!”

“虽然是那样没错,但倘若仅仅如此,为什么大家还要去比赛呢?明明一直都知道终究会输给拥有天赋的人,为什么还要去尝试呢?”

阿走挑起眉,他好像摸透了一些清濑的用意。

本多则身陷清濑布下的局里,吞吞吐吐地道出自己的想法,“不试一试怎么……”

“但马表数值就摆在台面上,大家也早就明白了差距,不是吗?就像在马拉松比赛里奔跑在最后一位的选手、在比赛之前就知道自己不拼尽一切就什么都得不到的你,既然都知道会输,这种自我折磨的尝试又是何苦呢?”

阿走望向清濑,他窥见清濑眼底的那抹熟悉的、纯粹如孩童的光。

“这样天赋不足、脚部受伤、比赛结局也早已揭晓的时候,你为什么还想找人告诉你、劝你说‘你应该放下跑步’?又为什么要作出以你自己还想跑步为前提的这种行动呢?”

宛若反问句般的话语让病房里的两个听者呼吸一滞,这无疑就是当年清濑的自我诘问。

现在,比起一个问题,它更像是一声呐喊,隐藏在平淡字句之下的呼喊比岩浆还要灼热万倍:因为你喜欢跑步——我喜欢跑步啊。

这就是清濑灰二所得的答案,他却为此穷尽自己的职业生涯,让它耀眼如日出时遍布在草坪上的露珠,美丽又短暂如斯。

白热的疼痛与悸动因这刹那的光辉而再度于阿走的胸膛里鲜活起来,他的灵魂也在为之震颤。

本多发出了一声犹如被割断命脉般的呜咽,不过他始终没有为此掉下一滴眼泪,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个裁决的降临。

阿走想,比起自己,本多或许更像清濑。

“我想你已经有了新的答案,那么现在的问题是,你之后要以什么样的形式与心态继续下去。”

“看来我们根本就不是同一类人……你真是一个可怕的家伙。”本多对清濑说。

“是吗?很少人会这么评价我,”清濑意外地眨眨眼,他侧过头看向阿走,“还有你也是,阿走。”

“什么?”

“假如未来的某一日,你发现自己怎么样都无法超越,全身上下残余的只有这份焦灼的热爱,你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奔跑下去呢?”

阿走发愣,他还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不是他自傲,他的实力从未使他在比赛中陷入走投无路的绝境。

“我觉得从现在开始去思考一下这个也是挺好的。”

本多踌躇地问,“清濑先生,您又是怎么做的呢?”

“我的话不具参考价值,你们也都知道,我选了个极为笨拙的方式去一探究竟。”

“您是指箱根驿传吗?”

清濑不予置否,他笑了,“虽然那真的很蠢,不过我不后悔。”







而我也不是什么聪明的人啊,灰二。阿走情不自禁地笑了出声,找寻答案的方法唯有继续奔跑,在漫漫长路中印下足迹。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返回维多利亚堤岸,日光肆意地在柏油路上游移,蜂拥川流般的人墙遮挡住泰晤士河的景色,但阿走依稀能听到河水流淌的声音。只要继续这样下去,他很快就会完成第一圈,而在那里的前方,或许就有某个答案等待着他。

恐惧也好,无法磨灭的差距也罢,倘若现在这个身体内只剩下对跑步的热爱的话,我就更加没有停下来的理由,因为那些感情都是为此而生的,失去那份钟情的话,我也会失去喜悦与不断前进的动力。

暖流重新从阿走的脚掌处流过,托着阿走迈出尚有点笨拙但踏实的步伐。







在拱廊下,四个人正在狂奔向走道的尽头。

诚次在拱廊的石拦上一脚跨过,他跌跌撞撞地跑进阳光里追上骑着脚踏车为他们引路的叶菜子。

“快点!快点!阿走应该要跑完一圈了!”诚次对仍跑在拱廊里的两人喊道。

尼古仰起头大口呼吸,“我知道啊!你、你以为这是谁害的?”

“是诚次!”

“我又不是故意的!有个奶奶跌倒了呀!”

他们正在前往伦敦银行的路上,因为身处异乡,双胞胎、叶菜子与尼古都不擅长使用英文,所以电话那头的阿雪建议他们不要耽误时间前往大教堂,而是直接奔到附近的赛道作应援。

叶菜子研究完手机地图,她一脸棘手地对急不可待的双胞胎与尼古说,他们全员离最近的点有好几公里路。尼古那时当即哀嚎起来,马拉松的赛事横跨伦敦中心地带,那意味着免不了大面积的封路措施,而将近整个城市的人都涌到那些景点后,余下的街道便呈现出一种万人空巷的情形,更不要提在附近截到友善的顺风车。

不过,尼古可没预期要热血奔跑完成那几公里的路程。

“你们真的没有零钱了吗?”尼古朝前方喊,他看见诚太也拐出拱廊跑到弟弟与叶菜子身旁,“大叔我已经不年轻了,我也想租脚踏车!”

“都说已经没有钱了啦!”诚太回答。

他们一行人在出门前为了避免在人多密集的场所处财物被盗,身上都没有带太多的金钱,而与前去大教堂的队伍分散之后,他们一路下来为找回前去大教堂的路花费光了所有的零钱,最后摸遍全身也只能掏出两枚可怜的1英镑硬币,才租到给没有长跑经验的叶菜子用的车。

叶菜子看着手机,“我们要在前面右转!”

“好!”

“尼古学长,你快点呀!”

“饶了我吧!”

尼古在能蔽日的路线里跑着,对年过三十的他而言,在烈日直射下奔跑的负荷实在过大。但拼尽全力奔跑在陌生的石板路上,让尼古产生出难得的感触,他觉得自己好像那些正在跑道里不断前进的跑者,也在为这场赛事燃烧自我。

其实,某个平行时空的我或许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职业跑者,或许能和现在的阿走一起奔跑吧。

由衷的憧憬让尼古喉咙一堵,心底却暖洋洋的,他早就不为跑步这个爱好患得患失。跑步对他来说,大概是能一生心动般的存在,就算进入社会工作之后他不常有时间练跑,但每当再次感受着心脏为奔跑而鸣时,熟悉、怀念的感觉就会在身体里奔腾,恰似他偶尔捧起年幼喜爱的漫画时,会为小方框里活灵活现的角色会心一笑。

对于能将这份喜爱一直延续下去,让它深深扎根入自己生活的人,尼古对他们怀有极高的敬意。

因此,尼古自认为十分幸运,能有机会在人生里最灰暗的那段时间中接连遇到清濑灰二与藏原走,见证他们之间那段难能可贵且纯粹无比的羁绊。

第一次见到阿走的时候,沉睡已久的跑者直觉为尼古拉响了警报。尼古故作淡然地观察阿走,再望向阿走身前目含希望的清濑,他隐隐地预感到一场无人能幸免的暴风雨即将席卷他身处的竹青庄,而暴风的风眼正是眼前的这两个家伙。

青竹的外观差是差了点,但无论是价格,亦或是地理位置,都能迅速俘虏初出茅庐的大学生们的心。对大部分出身普通的学生来说,能在东京里找到竹青庄这样的住所简直比傍晚在超市里成功从勇猛的大妈中抢到折扣食材还难——青竹的居民甚至连这个都无需烦恼,他们只要回宿舍坐到餐桌前,清濑就会奉上热乎乎的早晚饭,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没胆子深究清濑使用了什么手段让商业街的店主们都对他宠爱有加。

正因如此,当清濑提出全员要参加箱根驿传时,其实无人打从心底里觉得自己能说得过清濑,毕竟一直以来他们的确接受了很多来自清濑的恩惠。更重要的是,清濑这次的态度十分强硬,对跑步的满腔热情与执着彻底地震撼了青竹的所有人。

在头三年里面,尼古从未见过清濑以如此夺目而激昂的身姿宣告出对某样东西的爱意。温柔与冷淡一直是清濑的代名词,而从阿走加入竹青庄的那天开始,那个人便反常地像一团在原野里的星火,不以燎原之势吞噬掉他们的退缩便不会罢休一样。

不,不对。这个才是清濑灰二。在阿走与清濑并肩在田径场训练时,尼古看到他们两人为彼此与奔跑而争吵、相惜时,他才明白,自己所知的清濑不过是冰山一角,在水面之下,一直有个人在苦苦地等待着向他伸出救赎之手。

藏原走便是那个将清濑点燃的人,他像那缕斜斜地照入海里的光,而清濑紧握住了,将这么一个单纯得让人难以置信的家伙带回了竹青庄。

那个时候,尼古认为阿走完全符合他想象中的“幼稚又可笑的人”的形象,阿走只懂得跑步,不容跑步沾染上任何一丝污秽,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身处人间,苦于跑步的不纯性,只能一步又一步地艰难向前爬。与此同时,尼古也知道,阿走同样符合清濑所渴求的“纯粹又充满力量的人”的形象,阿走觉得不被人们所理解也没有关系,他想证明的是热爱的本身即是热爱,就算没有规则与成功的驱使,人也能把这份爱意贯彻到底。

你们两个真是对天造地设的笨蛋啊。

然而,若不是阿走和清濑是不知悔改——勇往直前的笨蛋,尼古便没机会觉得自己何其有幸。没机会看到那个他们为他所呈现此生难忘的世界,没机会在那里明白“幼稚的”并非真的幼稚,“可笑的”并非真的可笑。

正因为能做到的人实在少之又少,所以在普通人眼里,那些不断追逐着梦想、在路上跌得鲜血淋漓的人才会是幼稚而可笑。每个人都在畏惧,害怕在追逐的路上失败、失去,才会像他那样寻找着“那是不可能的”、“我没有天赋”的借口来为自己的脆弱辩护。

每个人都想追逐、实现梦想,却又因此敬畏、逃避梦想,才忘记了至为重要的一点,那些名为梦想基石的东西。

其实喜爱着某样事物并不需要以什么复杂的成就或理由去支撑,因为仅仅是能一直因深爱而日复一日地实践着它,便已经是最有价值、最了不起的事。记录与胜负并非长久不变,唯有那丝总是不自觉地在心里闪耀的感情能历久弥新。

“等一下!”

叶菜子突然刹住脚踏车,她把车推到一旁的回收停靠点里。

“叶菜妹?”

“走原来的路的话,我们要绕远很多的路。但这一条路就不一样了,”叶菜子为双胞胎和跑到的尼古解释,她指了指身旁长长的下坡楼梯,“怎么看都不能继续骑车吧?”

“那我们…还剩……多少公里?”尼古撑着膝盖喘息。

“走这条路的话,就只剩下1公里了。”

“那你真的没问题吗?”

叶菜子不服地叉腰,“当然没有问题,尼古哥你放心,不要因为我是个女性,就小看我哦!”

“对!”

“叶菜妹超级厉害的,之前我给她拍了睡颜时被她发现了,结果她一口气追了我差不多八百米来夺走我的手机。”

“诚太!”

“什么?!老哥你犯规!照片还在吗?等下传给我!”

“好啦!拜托你们这组现充到独处的时候再放闪,好吗?”尼古叹了口气,还有一公里呀,其实跑下去也不坏,“不快点就要赶不及了哦。”

被吐槽的三人组唧唧喳喳地在尼古的催促中跑下楼梯。

一阵由阶梯下吹来的风吹散了尼古的头发,但那已经无法驱散在他双脚上躁动的热意。尼古想,这风的起点处会不会就是1公里外的那条赛道呢?







在悟到自己恐慌的源头后,阿走选择抛弃执念,其成果让他大喜过望。阿走看了一下腕表,他的步幅与步速都较第一圈要强劲,可是他的身体却不觉疲倦,相反是处于一种良好的循环状态。肺部能通过平和有序的呼吸汲取所需的气体,细胞在充足的氧气支持下有效运作,得以舒展开来的脚踝与膝盖促使他踏出愈发轻盈的脚步。

与此同时,持久赛的特点也开始显现,随着赛事推进,选手之间的差距便越发明显。

自状态缓慢回升后的第43分钟,阿走完成半程比赛,时间为1小时03分49秒,排名终于挤回前十位,与第一位相差37秒。

阿走一边奔跑,一边观察第一纵列的情况。虽从赛事大体上来看,他身处的地方还算第一纵队,但目光仅从这条纵队出发,便不难发现这个顶尖集团已经分裂成两半,在前三名的非洲选手与后面的选手间已出现断层。

现在的体力储存充足,既然之后不管怎么样都要跑下去,就不能在这种地方退缩,不全力以赴的话根本就是对这场比赛的侮辱。阿走决定要再提速一次。

第一纵队逐渐逼近利德贺市场,在市场入口前的直角弯道,大多选手都不会在那处拼搏,而是选择相较温和许多的前一个弯道来超越前方跑者。

我也在那里发力吧。说起来,山口怎么不在?阿走放眼望去,整支队伍里除了他与另外一名中国选手是亚洲人外,别的都是来自于西方或非洲地区的选手。阿走不禁想起当年穆萨在竹青庄里嚷嚷“这是偏见,我们大部分的同胞都只是普通人”的话,现在看来真的不尽然。

就算如此,那又怎么样呢?阿走有序地呼吸,调动肌肉使力,在身旁选手的讶异一瞥中加速前进。不用往后看,藏原走,你背后什么都没有。

阿走是第五个进入利德贺市场的选手,华丽的玻璃天幕挡住些许直射的阳光,室内温度较屋外凉快。市场的拥挤程度与往日没有什么变化,枣红与奶油色墙壁的商店外人流堆积如山,不过人们这次不是为购物而来,他们被挡在护栏后兴致勃勃地观看今年奥运会的最后赛事。

本来赶超几位选手后的阿走打算平复心情,可是一声颤抖的呼唤蓦然传入阿走耳中。

怎么可能。这不可能。他们不可能会在这里,不会这样。

“阿走!”

阿走的嘴唇打战,他的视线微微从正前方上抽离,摆到路边几秒。

在阿走与护栏后的两人对上眼的一刻,那景象仿佛烙印到他的眼球之上。

藏原夫妇正站在近处的墨绿色橱窗前,他的母亲头绑红带,上面“阿走加油”的几个字气势磅礴,阿走一看便认出了是父亲的字迹。这名题字人也在场,他正紧紧地捏住妻子的肩膀,似乎想要阻止妻子的呼喊,可是最终什么都没道出口,只是红着眼眶看向跑道上的儿子。

“阿走!加油!我们为你骄傲!”母亲的手激动地扬着国旗大喊,泪水流满她与阿走记忆不相符的苍老脸庞。

你们不是喜欢低调吗?现在完全都不低调啊!为什么现在才对我说这些呢!阿走想要对他们大吼,但他的脚步还是选择向前迈。

母亲的声音慢慢远去,可阿走的心海正波澜万丈,他咒骂起来,混蛋!那两个混蛋!

阿走在前往伦敦前打过电话回家,母亲一如既往地与他寒暄,问他明年新年愿不愿意回家看看,完全没有提到比赛的事情,而父亲更是生硬地问他“身体怎么样”与“和清濑处得好不好”后便什么都没说。

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无法接受与父母重修于好。他们间一直以微妙的方式连接在一起,比如说,新年时给对方寄张明信片,阿走偶尔会寄些比赛国家的特产回去,而他的母亲会回以一些手制的腌菜,但从未有更进一步的迹象。

这不是道歉与否就能解决的,他们的问题就像割出的一道伤没有得到及时的处理,在发脓后的许久才由一名无关者提供伤药。伤口在那之后的确是好了,可丑陋的疤痕永远刻在那处,无时无刻地提醒着当年所发生的一切。

假如真的是有哪一方错了的话,反而好办太多,可我们双方都错了。阿走暗叹,对于中学的暴力事件,尽管他始终认为自己的本意没错,但现在的他是觉得后悔的。

不论是父母、教练、榊、学长学弟,他们都无法理解我的用意,他们觉得高压训练才是正确的。最终,因为不够“强大”,还没有足够自信去证明自己选的东西是正确的,而纷纷渴望认同,最终,他们选择排斥我。

可我又何尝不是呢?

不认同教练的训练方式,不认同榊和同伴的屈服,不知道对于努力地想朝顶峰更进一步的他们来说,或许那些训练是必要的。至少那是他们选择的前进方式,与他们无权指责我一样,我也无权否定他们。可我只是站在高处,和起初对待竹青庄的朋友们一样,无意识地用天赋去践踏着他人的努力。

每当阿走回顾人生的时候,都会不由地自责,明明怀抱着那么好的理想,却用最坏的方式去实践的他大概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傻瓜。

真是丢人啊,而且现在还被抢先了,明明再踏出的第一步的人应该是在大学时便想通的我。

阿走冲出利德贺市场,一瞬间填满整个世界的日光刺得他双眼流泪,他用手胡乱地抹了眼睛一把,让泪水与汗水混到一块滑下颌骨。

不追回来不行,我绝对要追过他们。

微型S字弯道后紧接的是长长的直道,异国风情的建筑如砖红的色带般装点在赛道旁,炽热的阳光气息再次环绕在阿走身边,柏油路在照耀下发烫发光,远方的景色折射出虚幻的阳炎。

但和当年漫无目的地前进不一样,通往目的地的道路就在此处,就在脚下。

下一圈再对上眼的瞬间,一定要认真地注视他们一次,阿走想。







事实证明,清濑就算不嘴咬笔盖、额带青筋,也能很好地镇压跑得忘乎所以的山口。樱井只见清濑在望到气息不稳地斜睨他们的山口时,示意性地指了指自己的手表并抛去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微笑,就把山口吓得立马认怂,急急忙忙地去确定自己的情况。

显然山口很快便认识到自己兴奋过度的问题,但似乎太迟了,他的速度已开始不自然地下滑,体力不足如期而至。

山口的30公里成绩为1小时36分01秒,排名第29位。

藤冈的情况则让清濑喜忧参半。在计时公布前,清濑已经从直播里看到藤冈的模样,直播解说员特别地给了这位前日本第一长跑选手镜头。即便藤冈被伤势拖累而没能达到以前的水平,但从直播画面来看,他的脚部情况还算理想。

樱井询问清濑对藤冈有何打算,对方回答藤冈不是那种会在这里心甘情愿地停下的人,只能祈祷藤冈没把自己逼得太紧。

“不过假如是他的话,会被说教’你没资格说这话’呢。”

清濑微叹出的这句话把樱井逗笑了。

“原来灰二君与藤冈选手是这种关系。”

清濑耸耸肩,“毕竟从以前开始,他都是比较稳重的一方,只不过到了跑步的问题上,我们谁都没法说谁比较幼稚。”

目送藤冈越过水师提督门,清濑记录下时间,1小时37分13秒,名列32位。

“没想到一圈下来后的变化会那么大,”樱井说,她把水瓶递给清濑,“补充一下水分吧,天气渐渐热起来了,而且这里还人多。”

大道两旁的观众台都弥漫着热烈的气氛,就算面前的赛道没有选手通过,观众们也还是间歇性地爆发出激情高呼,带动身边相识或不相识的观赛人一同摇旗呐喊。

“谢谢,”清濑接过水仰头一灌,他看起来也十分亢奋,双眼炯炯有神地计算选手们每分钟的平均速度,“果然这里才是最合适他的舞台。”

“你是指藏原选手吗?”

“对,他现在的表现可以说得上是喜出望外,”清濑回味起方才阿走在他眼前奔跑而过的姿态,自豪地笑道,“我还以为他要花更多的时间……他真的成长了很多呢。”

阿走最后一圈的开局时间为1小时30分31秒,与第一名相差16秒,排列第5名。

“藏原选手很适合长跑呢,听说他在进入职业队伍前并没有跑全马※的经验,对吗?”

“对,最长的话也就箱根驿传了吧。”

“那么,比起马拉松,其实藏原选手更有跑10公里一类的比赛的经验吧?”

“虽然是那样没错,但他无疑更适合马拉松一些,而且这也是他自己选的。”

“藏原选手自己选的?”

“嗯,已经是相当久之前的事情了。”







在大学最后一年的箱根驿传后,阿走毫不意外地接住清濑所在队伍抛出的橄榄枝。一想到自己能出任阿走的教练,清濑自然高兴无比。虽然他们平常交往甚密,甚至在箱根驿传的终点处正式成为情侣,但他确实有段日子没有好好接触作为跑者的藏原走,清濑对阿走几年下来有何进步感到十分好奇。

在阿走入队的第一天,清濑便迫不及待地测了阿走的5000米成绩。阿走对测速认真以待,测试后还一路小跑过来用期盼的眼神望向清濑。不过实际得出的成绩与清濑推算的没有什么两样,阿走也稍稍露出失望的表情。

“不用在意,因为你是个感受派。”清濑对阿走如此说。

这句话不仅仅是为了安抚阿走,也是一句信而有征的话。几次牛刀小试般的比赛后,清濑便决定去询问阿走的想法。

那天,他们刚从田径场驱车回到公寓,两人在停车场里等待电梯,清濑便借此静默的机会问旁边正在发呆的人,“阿走,其实我有件事情一直想问你,你是想跑径赛※,还是跑全马?”

“马拉松……公路赛吗?”

“虽说全马一般都是公路赛,但10公里、半马、恶水※也有公路赛,所以我现在说的仅仅是全马,”清濑解释,“而且全马的话,是奥运会的项目之一。”

阿走的肩膀僵直,他重复道,“奥运会?”

“对,虽然离下一届还有点遥远,不过总会到的。”

“奥运会,”阿走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他轻轻地念着,好似念出的是一道极其珍贵的言灵,“你觉得我可以去奥运会。”

电光火石间,阿走流转着纯净光芒的眼神,让清濑的心房仿佛被柔软的纯白羽毛填满。

“你当然可以,你有到达那里的能力,我相信你。”

“那我选马拉松。”

“不再考虑考虑吗?”

“不需要,”阿走笃定,“我想得很清楚。”

他们走入电梯,清濑见阿走的眼神坚定,于是他问,“能告诉我理由吗?假如只是因为我说可以,你就去做的话,我会觉得你没想好。”

阿走挠了挠后脑勺,皱起眉努力忖量言辞的模样为他那已成熟不少的脸孔增添了几分少年感。

这点倒还是老样子,清濑心动地柔和了目光,忍住想给曾经的后辈揉头的冲动,把念想转化为动力,一下敲定今晚的晚餐要做阿走最喜欢的食物。

阿走没有发现恋人的小心思,他沉默半晌后说:“过去几年我不是一直在跑箱根驿传吗?我觉得不够。”

“不够?”

“跑到最后的时候,我总会觉得不满足,明明可以继续跑下去,却不得不停下脚步。每次我都会想,假如能一直跑下去就好了,我一直跑下去的话绝对能超过下一区的所有选手。”

电梯到达他们所在的楼层,阿走离开电梯后没有往家门走去,而是杵在电梯口,他直视清濑,“我想跑的不止是5公里、10公里或23公里,我想去更远的地方,灰二。”

清濑的视线无法从此刻的阿走身上移开。哪怕阿走没有在奔跑,但他的决心与意志正在清濑眼前熠熠生辉,宛如悬挂在黑夜里的那颗最明亮的天狼星。

“灰二?”

“我明白了,”清濑回过神,随即微笑地向阿走伸出拳头,示意对方与自己拳抵拳,“既然你这么认为,那我就对你不客气了,你可别太天真了,要有觉悟哦。”

阿走也笑了,与清濑拳头相抵,“我们绝对会去到那里。”

“那是当然的,我会一直陪着你到那里。”

自清濑许下诺言的那天起,阿走经历了大大小小的赛事,有的仅是用来调节放松的国内地区赛,有的则是面向国际的专业赛事。一路下来,清濑也更加确定自己对阿走的看法,而让他完完全全地肯定这一点的重要契机则是在两年前,清濑和阿走在假期里参加法尔茅斯公路赛※时出现的。

那是虚惊一场。

由于腿脚不便,在比赛开始没多久他就跟阿走分开,他让阿走独自一人往前跑。清濑不追求名次,参加目的不过是过过瘾,于是奔跑的速度不快,并打算在右膝感到不适时便停止。

正当清濑到达1公里,身心愉快地跑着,想让身体充分地享受烈日的洗礼时,他不经意间瞄到阿走停在公路旁边的一棵树下。

“阿走?!”清濑跑到阿走身边,发现阿走正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按着腹部,“腹泻吗?你吃错了什么?”

他们不得不终止参赛,清濑把肚子痛得神情扭曲的阿走背回起点的医疗区,让志愿的医护人士照料阿走。

医生听诊期间,清濑又急匆匆地去给阿走接水、拿毛巾,结果待到他一身热汗返回医疗帐篷候,阿走居然已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完全不清楚情况的清濑用蹩脚的英文与阿走的医生交流,艰难地从医生那听似火星语一般的解释与安慰中提取出了阿走腹泻的真正原因。

——我、跑、和灰二、很久没有、太高兴了、肚子疼。

几个短语组成了一句让清濑又爱又恨的话,差点把清濑气晕在阿走隔壁的床上。

自此之后,清濑深知跑步能让阿走真正地散发出天性,那阵子将是阿走最无防备的时候。阿走与他自己不同,阿走更倾向于感觉的派别,赛事的氛围很大程度会影响到他赛前或期间的表现。这种情况并非是因为他的能力不足,恰恰相反,他往往能在赛事中投入更高的专注度以作出更多的反馈。

然而,这是一把双刃剑。







“首先,让他心情激昂不尽是一件好事,就像与他同一类型的山口,有时候过于想表现、追求速度会让他们后程体力跟不上,反而没法以最好的状态完成比赛;其次,能作出正面反馈固然是好,但在比赛期间因某种原因而得出负面反馈便得不偿失,我想刚才阿走也是遇到了这个问题,毕竟这场马拉松是过去的任何一场比赛都无法比拟的;”清濑摩挲着下巴,他徐徐地说,“最后一点,对他而言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点,在我看来,他的能力太好了,不管是持有的天赋、付出的努力,还是拥有的热情,他在日本......不,甚至在更大的地区范围内都是顶峰之人,也就是说,他没有对手。”

“没有对手?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倘若这件事是发生在这场比赛之后的话,或许是一件好事,但于现在的他来说,不是。”

“为什么?”

“因为这么多年以来,他都无法全力以赴。”

樱井一头雾水,清濑的话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但是,藏原选手一直以来都有认真比赛呀?”

“我不是那个意思,”清濑尴尬地笑了笑,“他愿意全力以赴,与他能全力以赴是两回事。还记得我刚刚提到的他对箱根驿传的想法吗?”

“好像是说不管怎么跑都好像不够?莫非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嗯,这是原因之一,和我这种普通人不一样,阿走的极限不在箱根驿传,他没有办法在那里体会搏尽一切的滋味,更无法明白自己的真正实力能到达哪里。”

清濑陈述时的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但是这种忧心不是假的,看来对于藏原选手来说,这个问题的确很重要。樱井默默地想,她聚精会神地听清濑的话。

“打比方的话,跑者是一台精密的仪器,他能记录下自己每次跑步路程时对应所需时间与速度,数据量越多,以后提供的情报便越精确。”

话音甫落,清濑在图上画出一条标尺展示给樱井。

“过去的我的数据采集量基本遍布我的全部能力范围,要怎么做才能以最低耗能来换取最佳效率,”清濑在标尺的三分之一处画出箭头作表示,然后笔尖移到尺末,“或者竭尽全力的话能得到什么结果,我都一清二楚。”

“但是藏原选手不同……”

清濑点头,他用比自己那条要长上一倍的标尺代表阿走,并用竖线在三分之二处分割开。

“对于阿走来说,剩下的三分之一是完全未知的领域,没有任何对手、没有任何赛事、没有任何数据,那里什么都没有。”

樱井恍然大悟,她震惊地轻轻捂上嘴,“那个人......从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尽情奔跑。”

“对,他一直、一直被束缚在赛道里,明明他最讨厌的就是这样,”清濑痛惜地轻声道,他凝视记事本旁的手机,里面正是阿走奔跑在前三名跑者身后的样子,“其实他一直都没什么自信,在赛前总会发慌,求胜欲让他生怕有人超越他。”

因为从不知晓自己的实力是何种程度,所以不管赢或输,都没法用“这次我尽力了”的想法去安抚被奔跑所激起热情的内心。不管怎么跑都无法填补空虚,不断地在满足与失望间徘徊。阿走的感受恐怕只有曾受困于无法到达极限的人才能了然于心。

“所以我一直......都想让他来到这里,让他能看到尽头的光景。但是,这条路不由他来跑不行,代替他去迈开双脚前进什么的,这种事情谁都不可能办得到。”

原来如此。樱井会心一笑,众所周知,本是耀眼新星的清濑灰二在箱根驿传的终末散华,但与之相对的,在她看来,清濑也在那里获得了无与伦比的珍宝,而清濑一直想让藏原选手明白那些。

“没问题的,灰二君,藏原选手一定能做到。”

“我也是这么想的,而且现在看来,他的情况已经恢复正常。”

清濑把手插入衣兜里,他眺望正在终点处拉起紫色带子的工作人员。

那里将是这场全长42.195公里的奥林匹克运动会马拉松比赛的终点线,很快,全世界的人们将见证世界级的殊荣花落谁家。

“假如是他的话,一定可以找到那个答案。”清濑微笑说。







在进入圣保罗大教堂前的直道,阿走几乎与第4名的选手肩并肩,双方的体力都有见底的迹象,同样的,他们正在缩短与由前三位非洲选手组成的第一集团间的距离。

阿雪等人得到佐贯的帮助,他们挤到人墙的最前方,在看到第一集团出现在直道的时候便做好准备,众人激动地探出头,迫不及待地想见阿走来到他们面前。

“穆萨,这些的选手里面,好像有来自你的国家的。”神童一边张望,一边问身后的人。

“对,所以在第二圈的时候,我忍不住叫出了声,”穆萨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明明我们是为给阿走应援才来的。”

“那种事情无所谓啦,而且哪会有不给自己国家打气的家伙,”KING揽住穆萨的肩,“假如你是那种人的话,我们才不会跟你成为朋友呢。”

“到了!”

早就把漫画收回背包里的王子第一个喊道,阿雪搞不清明明王子总是浑身散发出“就算把眼睛看瞎,也要将漫画继续看下去”的气场,却拥有他们全员中最好的视力,真是不公平。

第一集团跑过后,日本应援团体为其后出现的阿走激悦起来,最初零零散散的呐喊声在佐贯的带领下汇成一句铿锵有力的“藏原走”,声音响遍整个弯道,阿雪觉得连他脚下的地面都在为之震动。

糟糕。阿雪在心里喊,他的脑子在气氛的驱使下充血,他抽了抽鼻子,昂起头,不让泪水夺眶而出。

“真是厉害啊,”佐贯在他旁边感叹,他似乎并无忍住泪水的意愿,任由眼泪滑下脸颊,“这就是运动的魅力,我也是因为这个才选择成为田径杂志的编辑,真的不管到什么时候,都能让人将热情倾注其中。”

“是啊,”阿雪回答,他垂下头,眼角湿润地望向朝他们跑近的阿走,“无论何时。”

一次又一次如雷鸣般的呐喊声撞击阿走的耳膜,他的心脏也在随着节奏有力地跳动。在这片异国的土地上听到这种由万千声线凝成的故乡语言,使得阿走无法不心生感触,虽然跑在赛道上的只有我,但有这些声音,体力消耗所带来的苦楚也变得没有那么难受。

他还熟稔从中找到竹青庄伙伴的声音。阿雪、王子、神童、KING与穆萨他们还在这里,尼古学长、诚太、诚次还有叶菜子好像不在,不知道他们去哪了呢?阿走心想,然后在阿雪他们跟前一掠而过。

看吧!我在向前跑!我还在向前跑呢!阿走一步步跑远,但他的灵魂正自发地回应起同伴的呼唤,他想将内心深处的喜悦传达给他们。

“完全没看到这边呢,”佐贯轻叹,但他的表情没有气愤,被运动填满的喜悦在他眉目上停驻,“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我们的声音?”

王子脱口而出,“能听到,阿走有听到。”

“是啊,”神童微笑,“好像非常高兴的样子。”

“完全和之前那个傻笑的家伙一个模样,真的没关系吗?”KING问得相当谨慎,但他握紧的双拳已然暴露出他的心情。

穆萨沉思了几秒后回答,“应该没有问题,毕竟已经是最后一圈了。”

“看来就是这样了。”阿雪对佐贯勾起嘴角并摊摊手。

佐贯诚心佩服,“真是败给你们了。”

阿走离开圣保罗大教堂的时间为1小时39分31秒,名列第5位,与第1位相差11秒。

赛道的宽度在两线道至四线道间不停切换,且不会一直在车道上奔跑,选手需要拐弯进入人行大街的次数是前几届奥运会所不能比的,因此对参赛者而言,跑道情况剧烈变化是众多挑战中较为特殊的一项。

伦敦市政厅附近的石砖路段跑起来便比在柏油路上吃力,既不平坦而又坚硬的地面对脚踝与膝盖的冲击力增大,甚至还有崴脚的危险。阿走控制好姿势应对接踵而来的路面转换,喉咙处开始涌现出浓重的饥渴感,血腥味蔓进他的口腔,而他距离补给点还有好几公里。

跑起来、跑起来,水就在前面,阿走鼓舞自己,他将注意力分散到路边的风景以缓解口渴。

络绎不绝的人墙延伸至远方,人们摇动的各国彩旗的模样犹如摇曳的花枝,让赛道在阳光普照的晴空下如盛开满鲜花。色彩斑斓的花甚至缀上楼房的顶端,几个少年少女坐在楼顶边缘垂下脚,他们高举着彩色的毛巾甩动,似乎想吸引跑者的注意。

你们成功了,阿走一时心觉诧异,他微微抬头看向那处。之前都没有发现呢,没想到连那里都有人。

“阿走!这边!这边!”

“快看过来!”

欢快的声音把阿走的目光引回地面,在大教堂处失踪的四名好友出现在前方不足二十米的地方。诚太在人群里蹦蹦跳跳,而诚次大概是为了能让叶菜子更好地看到赛道,他歪歪扭扭地举起怀里满脸通红的女子,而尼古对此面带无奈,与阿走视线相交时露齿一笑。

前几圈好像没看到他们,难道是我看漏了吗?

尼古仿佛接收到阿走的疑惑,他朝阿走大声解释,“对不起!迷路了!刚到!”

是这样呀,谢谢你们赶到这里来。

阿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把话说出了口,只见双胞胎和叶菜子高举着手挥舞,而尼古的嘴唇轻动。

他说,不用谢。

被满目的繁花簇拥,阿走进入赛事的最后5公里,时间为1小时46分08秒,与第1位相差5秒,原第4名选手不知何时已在他们的竞争中败退。

现在第一集团的位置变得触手可及,肉身也无可避免地开始叫嚣起痛楚,阿走汗水淋漓,身上红白蓝相间的队服尽责地做着透气工作,但很快也到极限了,而阿走的腿仍在大脑的指挥下机械性地完成奔跑的动作。

跨过计时点的直角弯道后,利德贺市场的石板直道呈现在眼前,两端特色的枣红建筑映入阿走的眼睛,令视觉转化为神经信号激活了不久前的记忆。

他的双亲在这里,而他决定了,他今天不止要迈出两步,他要把逃避已久的另外一步也要补上。

藏原夫妇比上一圈时要冷静不少。

阿走母亲在见到阿走的时候支吾其词,但看起来却怎么也止不住眼泪,不顾仪容地带着哭花的妆向阿走激动地扬起国旗。

他的父亲攀在护栏上的手用力到发白,他的唇线似乎正为将要脱口而出的话松开。

其实,就算你们什么都不说也没关系,你们只要在这里就好,只要别离开便足够了,那个时候的我是这么希望着、渴求着。

阿走将满腔想倾述的话语咽回肚子,他想要把这些留到明年正月。

在细雪纷飞的夜里,他牵着清濑一同走进那扇久别的门。然后他能变得更加坚强,他会对清濑说,他们是我的父母;他会对父母说,我回来了,很久没见,还有,这位是我的伴侣。

于是,在刹那间,他回以护栏后的父母一个笨拙的微笑,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前奔去,在他身后,父亲所发出的崩溃呜咽正随风而去。







离开市场后的一百米便有补给站,但选手要想在这种关键时刻成功取到补给并不容易。若他们不减慢速度,往往会接不稳工作人员递出来的物资,可一旦减速,又会有很大几率无法将速度攀回原本的状态。

在接近极限的时刻,人的身体擅作主张地作出往有利于自己的行动。在肌肉与器官都过度运作的当下,“不要再跑了”的指令肆无忌惮地在大脑里叫嚣,当选手的理智变得薄弱的一瞬,它会以张牙舞爪之势吞噬一切。

阿走必须去接水,他的身体在前半程因焦虑而造成水分大量流失的情况,假如再不补水的话,他很有可能在冲刺阶段前面临脱水症问题。

他望向几十米开外的前方选手,他们三人中的两个选择接受补给,然而都毫不例外地在第一次取物时把东西掉到了地上,最后只成功取走吸满温水的海绵。

一定能拿到,一定能拿到。

阿走把奔跑方向移至双线道的右边,目光锁定第二名拿着水瓶的工作人员。

然而,水瓶微凉的触感只在手掌停留几秒,阿走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在水瓶落地声乍响时接过饱满出水的海绵。

失望的情绪被阿走迅速压制,他将海绵按上脸庞,伸出舌尖接住挤出的水,清水抚慰着干燥的喉咙,恰似枯漠迎来春露。

好渴,还不够,喉咙干得要冒烟了。

阿走眉头一皱,他把海绵丢到路旁,指尖在甩出海绵的那刻依依不舍地蹭了下海绵粗糙的表面。与那份宝贵的清凉道别后,阿走忽视小腿处跳痛的腓肠肌,继续往自身的体力深处挖掘。

在没有充足补水的此刻,决定“要不要提速追上第一集团”也成了一件相当困难的事。

阿走回头查看,迅速地整理出事态进展。首先,第5位的跑者与我的差距约等于我与第一集团之间的距离,这说明那名落后的选手同我一样有赶超的可能性,但这绝不容易;这就是其次的体力问题,提速意味要加大对体能的消耗,假如追上后不能维持速度而再次脱落的话,无疑会对选手的体能造成严重的打击,最糟糕的情况是连现有的位子都保不住。

那么,追,还是不追?

正午已过,下午一点的空气酷热,由于天生黑发的缘故,阿走的头皮热得发烫,思考能力在疼痛的身体与奔跑的指令间明显减退。

理智正劝诫他,在这种极限的状态里慎重行动才为上策,他手臂的肱二头肌与肱三头肌已在长时间的不断摆动中僵硬酸痛,排出的汗水也是惊人的多。

可感性并不同意。不想停下,我不想停下啊。阿走恍惚地迈着腿。

将理智的判断抛到九霄云外,阿走追逐起第一集团的选手,他们在伦敦塔前绕过回旋。

阿走的首要目标是跟上第三名的乌干达选手。那名来自非洲的黑人选手年龄不大,可阿走仔细一看,发现乌干达选手的姿态与速度毫无破绽,这个孩子在马拉松的最后阶段仍保存着相当多的力量,稳健的跑姿就像在大草原上捕食的黑色猎豹,优雅而充满张力。

在外人看来,跑者们的姿态大多都一样,无非就是摆臂伸腿,可阿走始终坚信长跑选手们的跑姿其实因人而异,他们的强大也人尽不同。

同队的山口就像海中的游鱼,他总是自由自在地于自己的世界里奔跑,灵活穿梭在跑道里模样让阿走颇为欣赏;藤冈则处处透出坚毅的气息,他的强大并非一日筑成,日积月累的经验将他打磨成了无坚不摧的宝石。

“强”没有一个真正的定义,而一直以来,阿走都无比渴望知晓自己的“强”到底是什么模样。

赛事推进至36.8公里,第三名的非洲小将在阿走的注视下猛然发力,他的双腿动作流畅,在片刻后便纵身一跃到首位,自信满满的背影仿佛宣告了他才是这场比赛的真正王者。

在赛道旁观众为眼前变化发出震惊的抽气声中,已名列第一的乌干达选手逐渐拉大与身后两名选手的距离。

阿走的神经因这一幕而燃烧,这就是顶峰的世界,在他被逼至末路的时候,这名年纪轻轻的选手却还游刃有余,向世人诠释着力与美的终极平衡,令阿走一时无法从这样绝美之物中自拔。

乌干达选手非凡的超越也透过镜头传递给在终点处等候的人们。

“看啊!他超过去了!他能一直这么跑下去直到结束!”解说员连声高呼,突如其来的逆转着实令他无比兴奋。

比起面带错愕的樱井,清濑对此非常平静,他盯着直播里第一集团后的阿走,“果然长跑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呢。”

跑步的时间越长,身体越接近极限,天赋对跑者的影响力便会越小,对于现在的阿走来说,恐怕是到达了与天赋无关的尽头。

在维多利亚堤岸的直线跑道上,乌干达选手回头张望,在确定自己的绝对优势后,他露出纯真而快乐的笑容,由衷的喜悦溢满了整个赛道。

阿走把这些都看进眼底,他凝望乌干达选手黝黑、潇洒的背影,嘴里不禁冒出感叹的哼声。

乌干达选手的确有资格提前感到欢喜,阿走看了一下手表,1小时57分41秒,他们已经快要到达白金汉官前的大回旋处,只要通过那里,林荫大道上的终点便近在咫尺。那即意味着乌干达选手优势在一分一秒的加大,以及阿走成功进入第一集团的可能性在一分一秒地减小。

阿走一步一步地追赶着第一集团,不顾一切地、微弱地缩短着看似无法磨灭般的差距,他感觉自己上半身好像刚被卡车碾过一般疼痛得难以言喻,其中白热的温度还在肺部与喉咙中火烧火燎,下半身则恰恰相反,它们似乎被淹没在寒冰之下,脚掌已经感受不到柏油路的滚烫。

好痛苦,跑,好痛苦,跑,跑啊…...跑啊!

跑道两侧寂无人声,头顶的梧桐树窸窣作响,阿走的步伐卷起地面上的一片残叶,不易察觉的树脂香被烈日烘烤着,闻起来竟与阿走家门前的常青树有几分相似。

维多利亚堤岸下潮水翻腾着远去,阿走的思绪也仿佛被波浪推回遥远的故土。

水流在坠入水槽后溅起,水珠击打不锈钢的声音戛然而止,徒留一首哼得走调的小曲在温馨的室内飘荡。清濑站在水槽前清洗烹饪用的食材,为了减轻右脚的负担,那人不知何时起养成了身体重心向左倚到水槽旁窗台上的习惯。

每天,清濑都会一如既往地为阿走准备营养均衡的膳食,他会窝在沙发上阅读资料为选手们设计训练方案,或准时准候地穿好跑鞋站在玄关上等待阿走。

不知是不是被法尔茅斯公路赛的意犹未尽挑起念头,在箱根驿传的数年后,清濑开始以陪伴阿走为借口,沐浴着晨间的微光缓慢地跑起来。

阿走知道,不管春花秋月、夏蝉冬雪如何流逝,清濑都会以自己的方式继续深爱着跑步。

不是游鱼,不是宝石,在阿走的认知中,清濑更为特别。那个人是已然分崩离析的天体,他的鼎盛早在当年爆发出超新星一般的美丽光辉时变得触不可及,阿走只能通过铭刻在脑海深处的记忆来怀想。但是,清濑的光芒从未泯灭,他如今的所作所为仍像残留在亿万光年里的星尘,它们所组成的闪耀星云正为浩瀚宇宙中新生的恒星——新生的选手献上作为基石的元素,直至终有一日那些新生的恒星也能独自闪耀在深空之中。

那就是清濑的“强”。

阿走仍在奔跑,他随着第一集团来到大回旋处,步伐并没有因接近终点而变得轻盈,脚踝处好像绑上了千斤之重的石头。他想起了不久前父母的哭泣,同伴们的呐喊,队友的互相勉励,箱根驿传终点处的流光,脚踏车摇晃的前灯。

清濑问他,你喜欢跑步吗?

弹指之间,一个想法在阿走的心胸中萌芽、抽枝、开花,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它。

我也是清濑灰二的恒星呀。

阿走的身体微微前倾,他踏上林荫大道的暗红色地面,距离终点约1公里,时间为2小时05分33秒。

终点看台的观众与工作人员都严阵以待,清濑、樱井跟着周遭的人一起站起身,眺望宽广大道的尽头。

樱井双手合十,“藏原选手没问题吗?”

清濑的眼睛一刻不离跑道,“当然没问题。”

乌干达选手与其余两名非洲选手出现了,不待多时他们便会赢得这场比赛的胜利。

樱井泄气地眯上眼,她瘫坐回位子上想,既然都到这种程度了,要是无法拿到奖牌的话,实在太过可惜,“果然是......追不上吗?”

她没看见,一个身影倏然来到大道上,阳炎扭曲了大道的末端,为那名冲刺的选手蒙上一层炫目的白光。

清濑沉默,他的视线轻穿越阳炎,来到阿走的身旁。

阿走,以前你总是对我说,谢谢你的出现,而我总会回答,我也是。

我透过你目睹了跑步的纯粹,你通过我知晓了强大的存在,我们让彼此相信这份热爱的价值,没有什么能比这些更加美好了。

可若不是相信强大别有定义的你奔跑过鹤之汤,期盼着奔跑本质的我又怎么会追逐向你?若我们不曾为这些扬帆出航,又怎么可能见到伫立在孤海彼岸上那辉如白日的灯塔呢?

“樱井小姐,你看。”

樱井在清濑的柔声中轻轻睁开眼,她的鼻翼翕动,在目光捕捉到跑道上的阿走时,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虽然速度不快,但奔跑着的藏原走却像能将阳炎与热风划破一般,美丽得犹如被群星环绕的纯白天体。

激昂的掌声与欢呼在终点爆发,但阿走对此一概不知,他的视线已然越过终点。

阿走看见生机盎然的蓝色天空在林荫大道的末端往上无限延伸,他正朝那里奔跑。

的确,如今的我精疲力尽,好像再也无法超越,可我好满足啊,仿佛什么都不再重要,唯独——

对了,灰二,大概就是现在这样。

不是全身上下残余的“只有”这份焦灼的热爱,而是,正因为拥有它,所以才会对它心怀喜悦、愤怒、悲哀、快乐,才会希望有人能对自己说一句你不必跑了,又无法真正做到放弃,因而拼命在夹缝间挣扎,渴望更进一步。

感性在阿走的脑海里的呼唤,那声音是如此的轻、如此的美,宛如覆盖着薄冰的河面在初春发出的第一声脆响,飞鸟振翅在花叶间传来的婉转啼鸣,又似雪原上的松木将枝头白雪卸下的声音。他心中的那片万年冻土在融化,自幼倾心的雪原逐渐露出真容:暗红的大道、青绿的梧桐、蔚蓝的天空。

此时此地,这个纯净的、明亮的世界大概正是跑步给予他的最高回礼。

我们怀抱着的这份焦灼的热爱,才是一切的原点。阿走想,他将在这无边无际的世界里奔跑,不闻岁月,不懂疲乏,始终如一,这就是他毕生的骄傲。

越过地上那条即是终点、又是起点的白线,阿走大口喘息着按下手表的计时,手里高举国旗的乌干达选手上前拥抱住他,与他分享动人的欢愉。

阿走的脑袋放空,他昂起头,看到几片白云在透彻的蓝色中飘浮。







藏原走,以2小时08分16秒的成绩完成夏季奥林匹克运动会男子马拉松决赛。

名列第2位。







8月12日,英国伦敦,夏令时晚上9点58分。

伦敦体育场内,主持人宣布颁奖仪式开始,阿走与另外两名选手尾随礼仪小姐进入场馆中心,在雷雨般的掌声中抬头挺胸地走向聚光灯。

在闭幕式上举行男子马拉松决赛的颁奖仪式是奥林匹克运动会的传统,三名男子田径马拉松获奖选手在万众瞩目之下走到紫色的颁奖台前立正。国际奥委会主席与国际田径联合会主席上前,他们分别拿起奖牌与鲜花,依次为选手颁奖,隆重的音乐回荡在场馆中。

在季军领奖完毕后,阿走快速地呼出一口气,他直视前方照耀着他的灯光,右脚轻轻地踏上颁奖台。脚掌传来的触感是踏实而真切,令阿走一瞬间产生出想哭的冲动,他狠狠地吸了吸鼻子,扬起头将泪水憋回去。奥委会主席似乎对这种情景见惯不怪,他和蔼地看了一眼阿走,待阿走管理好情绪弯下身时,才为阿走戴上奖牌。

明明奖牌不重,可胸口与脖子处一下被奖牌坠得沉甸甸的,阿走恭敬地与主席握手并接过另一名主席给予的鲜花,掌声的浪潮再次扑来,为这名日本的选手献上崇高的敬意。

颁奖完毕,仪式以演奏乌干达国歌与升上三名选手各自所属国家的国旗结束,阿走在注视自己国家的旗帜在夜幕中冉冉升起时想,我终于来到了这里,一切都如梦似幻,可全都是真的。他的心跳加速,自豪的情感在他体内过电般流窜。

仪式结束,阿走再次与两名一同奋斗过的选手拥抱后,开始根据工作人员的指示离开,他们需要独自寻找回到自己国家队伍的路。

所有的队伍都被象征英国的米字分割为八个板块,事前清濑告知阿走,日本队所在位置于在米字的第二象限近X轴的板块。清濑的描述令阿走相当迷惑,可未等阿走追问,清濑便被带队的负责人喊走,使得阿走不得不一头雾水地离队。

伦敦碗※里灯光切换,悠扬的歌声奏起,阿走一边把手伸衣兜,将天鹅绒小盒紧握在拳头里,一边环绕着椭圆形的场地奔跑,期盼自己尽早能回到清濑身边。

阿走的心怦怦直跳,他等待即将到来的一切太久、太久了,久得他不禁害怕起自己会不会在这里一下跌倒,然后醒来发现自己不过作了一个朦胧美梦而已。

漫天的花瓣在紫红色的灯光中飞舞旋转,甚至有几片柔软地扫过阿走的脸颊,阿走侧头用眼睛搜捕着清濑的身影,然而他觉得自己都快绕场一圈,仍找不到自己的队伍。

阿走焦急地停下脚步,他环顾场馆一周,愤恨地跺起脚,心里抱怨为什么主办方没让各国队伍竖起国旗。

待到花瓣落满地面时,阿走彻底丧失自己奔跑在伦敦碗里的实感。我迷路了,我居然在这种时候掉链子了!

阿走的心情像乘坐过山车般忽上忽下,他怨恨自己没能在花瓣飞舞的浪漫气氛中返回队伍,但又庆幸紧接着响起的歌曲好像是一首世界名曲。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大屏幕,清濑也应该会像旁人一样将所有注意力投放到歌曲上面,不会发现蹑手蹑脚地靠近的他。

唯一的问题是,阿走仍未找到返回的道路,他转念一想,不管是清濑,还是他,都有将近十年没再接触什么象限、几何的问题,他们就不该使用这种描述方式。

大概是飞奔的身姿在排列得井然有序的队伍中太过显眼,一名志愿者拦住了手捧鲜花,脖子上还挂着银牌的阿走,他对阿走投以关切的眼神,殊不知在阿走眼里,他的出现堪比戴着荆冠的耶稣。

待到阿走手脚并用地向志愿者询问好日本队的位置后,照耀场馆的蓝色波纹灯光变得活跃起来,观众席上亮起一道道竖形的彩色灯光随着欢快的流行音乐滚动。

绑着阿走的心的情绪过山车脱轨而出。

好了,不管是花瓣,亦或是世界名曲,我都没用上。阿走在舞动的人群间沮丧地穿梭,人们摇摆手脚与台上的演唱者一起歌唱,有几名外国人还高兴地伸出手拍了一把路过的阿走的背,嘴里还兴奋地喊着“忍者、忍者!”。

又不是所有日本人都是忍者!阿走暴躁地在心里高呼,巴不得自己的视线能在正搓揉着他头发的大手上开洞。

可他还没来得及作出反抗,便看到在不远处的日本队队末,站在那里安静地遥望他的清濑犹如一束清丽的光。

清濑好像被阿走一瞬的呆愣逗得咧嘴一笑,他朝阿走的方向迈出脚步。

阿走像块木头似的一动不动,眼睁睁地看着清濑走到他面前后。快说啊!你在发什么愣!反应简直老掉牙了!阿走对自己鼓励道,可早已准备多时的话又不争气地在嘴上变得磕磕巴巴起来。

“灰......儿。”啊,咬到舌头了。

“嗯,在。”

清濑的反应倒是平淡如水,声调跟他往日在厨房里回应阿走说晚餐吃土豆炖肉时一样。

名为爱慕的浪潮乘着记忆里的轻风涌上阿走的心,一个原本对他而言再普通不过的场景浮现在眼前。

微风掀起掩着阳台的淡色薄帘,吹得沙发旁的龟背竹轻晃,斜阳晒得伸长在沙发末的双脚暖烘烘的,阿走从沙发上坐起,盖在身上的毯子滑落到腿间。清濑没有唤醒他,还贴心地给他披上了毯子。阿走为这个认知心悦地轻哼一声,然后习惯性地往厨房一望,瞧见清濑又在水槽前站得歪歪扭扭,那人在清洗碗筷,而旁边的炉灶正煮着汤,味增的香气弥漫遍房屋的每个角落。

那天,阿走第一次为眼前的一切赋予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家,这里真的是我的家。

次日,阿走将一枚戒指带回了家,那个日冕般的圆环的内侧还老派十足地刻上了他与清濑的名字缩写。

可他喜欢,也有预感清濑会喜欢。

“阿走。”

阿走循声望向清濑的眼,他的右手攥紧衣兜里的盒子,将其拿出。

“抱歉啊。”清濑说。

阿走愣了,想说的话被清濑突然的道歉哽在喉咙。

“什么?”

“因为右脚不好使,所以只能换另一只来。”

清濑左脚弯曲,他在阿走跟前单膝下跪。

刚刚给阿走热情拍背的人们起哄,他们随着音乐蹦起身,有几个甚至用力鼓掌。

阿走实在缓不过劲来,他呆呆地望着清濑,对方焦糖色的眼睛被场馆的灯光镀上一层淡淡的蓝色,看起来完美无缺得与阿走在林荫大道上目睹的晴空别无二致。

一抹喜悦与爱慕满溢而出的笑容在清濑的脸上绽放,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阿走的右手,然后打开捧在自己手上的黑色盒子,将另一枚同样准备已久的、老套地在内侧刻上他们姓名缩写的戒指献给目瞪口呆的阿走。

“你愿意与我共度余生吗?”

阿走想,他此生从未听过有人能将话语述说得美妙悦耳如斯,俨然阳春白雪的天籁。

清濑笑得如此灿烂,阿走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曾经作过无数个深思熟虑的计划,可千算万算却唯独漏了现在这种,也对自己到底哪里露馅百思不得其解。可那些都不重要了,清濑笑得那么开心,他手里那枚躺在黑色天鹅绒上的戒指就像一片星星的碎片。

阿走跪倒在地上,将此生倾注于奔跑上所有的眷恋与虔诚再次收揽回怀里,然后,鲜花与装有婚戒的盒子落在他的腿边。比起这些,我更想、更想……

他双手捧住清濑的脸,在清濑的唇上印下轻柔的、纯洁的誓言之吻,所有可用人类语言描绘的或无以言表的美好都将在此刻属于他们、属于这个吻。



次日。

草木的薰香沁人心脾,明媚的午后阳光为宽阔的草坪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色。清濑与阿走身处圣詹姆斯公园※,他们刚在林荫大道前留影,阿走用手掩住打在相机屏幕上的日光,边走边仔细确认照片有无差池,而清濑稍稍扬着拉至顶端的薄外套领口,仰起头让清凉的风灌入衣服下,减缓在夏日正午还要身着两件衣物所带来的炎热。

一轮淡淡的白月高挂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上,清濑为此番美景感到意外,他扯了扯身旁人的衣角。

“你看,是月亮。”

阿走应声抬头,同为高空上白日的月亮发出感叹,然后举起相机将它收录入镜头,“真漂亮,没想到能在现在看到月亮。”

“因为今天天气好。不过,假如今天才是比赛的话,这天气就不能说是好了。”

所处的位置让清濑不由得联想到昨日。

阿走笃定地回答,犹如他的答案理所应当,“无论天气怎样,我都会跑。”

“也对,你不会停下。”

“你也是一样,”阿走看向双鬓汗湿的清濑,“我们回去吧?”

“好,这个时间点还太热了。等下回酒店后,我要休息一下,今晚还要坐飞机,”经过昨夜之后,清濑对返回日本的飞机深恶痛绝,虽及不上以前的训练,但现在他腰背的酸痛也不是能轻易忽视的,“还有,你想今天拍照的话就不要在我脖子上留痕迹呀。”

清濑嘀咕出不满,他办不到坦荡地顶着印有诱人吻痕的脖颈出门,权衡之下,唯有翻出行李箱里最轻薄的一件外套穿上身以作遮挡。

“对不起,那个时候……没有想起这个。”阿走羞愧地红起脸,这是他的失误,但他那时的确无意深思今日的行程。

“算啦,回到酒店就好。”

说罢,他们开始折返,双脚踩在暖和的草坪里。不少游客和野餐客也聚集在附近,欢声笑语着使用相机、自己的眼睛去记录下这个独特夏天的最后回忆。

阿走突然想起一件事,他仍对于昨天被人连续两次抢先行动心怀不甘,对为何清濑会发现他的计划不得其解,“灰二,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戒指的?”

“挺早之前就已经发现了,”清濑瞬间抑制不住大笑,“非要说出准确日期的话,是在我去年的生日后,我还以为你会在箱根求婚呢。”

“那不是我刚买戒指没多久的时候吗?”阿走沮丧地慨叹,不仅是箱根方案被破获,连他第一次的求婚计划也被牵扯其中。你是会读心的吗?阿走在心里吐槽清濑,并把疑问道出口,“怎么发现的?”

见阿走惹人怜爱地困惑垂眉,清濑忍不住卖关子,“原本我是没机会发现它的。”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

“在此之前,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

“你说。”

“在箱根的时候,我说‘只要能跟你一起跑步就不再奢望什么’的那句话,我其实是在骗你的。”

“又来?!”阿走震惊地喊,老实如他,尽管一直对清濑的话存有戒备,也还是说一套信一套,因此不管过多少年他都干不过清濑的这套,“这是什么情况?”

“那个呀……”清濑努力地压下笑意,开始用轻快的声调揭开真相,拇指向掌心收起,蹭了蹭无名指上的戒指。





清濑想,阿走努力过了,连烛光晚餐这种级别的手法都已用上,看来阿走对他今年的生日特别上心。可清濑不懂阿走为何要如此紧张,他的恋人在用餐期间不断喝酒壮胆,以至于用力过猛地当场醉倒,最后由清濑背着人上轿车,险些吐得清濑爱车后座一地都是。

生日什么的,他们接下来还有那么多年,有多少是多少呀。

他把阿走抬回主人房,为不清醒地嚷嚷热的阿走更换衣衫。阿走还特意换上了一身定制的浅灰色西装,原本软绵绵地塌着的黑发也被打理得清爽别致。清濑从未见过阿走在除了为出席重要场合而被迫打扮以外的时间换上整齐的正装,令他在玄关处等到盛装的阿走时怦然心动地抓紧双腿旁的手,备受重视的感觉让他心跳如鹿撞。

阿走到底想做什么?生日礼物吗?我最近好像有说过手表坏了,会是手表吗?还是说新的电视机......虽说最近在家看电视的机会多了,但保修期还没过,也不用换吧?

清濑一边暗忖,一边解着阿走的领口。居然还带了领针?这已经不是努力过的程度了吧?清濑惊异地将脱下的银领针拿起端详,嘴角勾起柔和的笑意。

“灰...灰二哥、灰二、灰二……”

“在呢。”

阿走的脸因醉意而透出醇酒般的红潮,他迷糊地喃喃清濑的名字,伸手轻拍床边人的手臂。

“灰二、灰二。”

听起来阿走一辈子都不打算放弃嘴里吐出的两个音节,简单的絮语在清濑耳中犹如仙乐,清濑动情地靠近一脸执着的人,一个吻印在阿走发烫的嘴唇上。

下一刻,阿走傻笑着将亲吻他的人拥进臂弯,下巴抵在清濑的发间,像个孩子如获至宝似地紧抱住清濑,左右晃起身子。

心脏搏动所发出的声音传入贴在阿走胸前的清濑耳中。

清濑放任阿走把他当作抱枕,放松地窝在温暖的怀里闭目养神,直到轻轻的呼噜声从头顶上传出,他才小心翼翼地起身,给皱起鼻头呓语的人盖好被子,把阿走换出来的脏衣服搭上手臂。

不知道冰箱了还够不够材料做醒酒汤呢?清濑踏着轻盈的脚步离开卧室,时间尚早,他想趁此机会整理一下家,并把汤料洗净,待到明天起床时给宿醉的阿走一碗暖汤。他不讨厌以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日,恰恰相反,他将这种与阿走共处的祥和又一成不变的日子视作珍宝。至于礼物,清濑认为自己的确有所期待,不过更晚一些也没关系,他一向擅长忍耐。

因为没料到阿走会喝醉,冰箱里的库存无法满足清濑的需求。清濑盘算,附近商业街上的超市已经打烊,他惋惜地决定还是明日早点起床去买食材。这大概是上天想要我早点去睡吧?那我也恭敬不如从命,清濑叉着腰轻叹,走去浴室给浴缸放水。

离满水还有十多分钟,清濑绕了家一圈后把需要清洗的衣服与织物收集到脏衣篮内,回到浴室外的洗衣机前拉开分配器盒,将洗衣粉与柔顺剂倒入盒内,手头上开始熟练地脱得内侧在外的袜子翻好,把需要分开清洗的衣服放到一边。

手指抚过精致的布料,清濑拿起阿走那件浅灰色的西装放到鼻尖一嗅,溢满鼻腔的酒气让他皱起眉。西装一看看去便知价格不菲,若酒气不散的话清濑也无法私下清洗,于是翻查衣物上有没有污迹,最后伸手探入各个口袋。

阿走神奇的忘性,他能记得与跑步相关的一切、清濑喜欢或讨厌的食物、竹青庄同伴的生日,可总是忘记那些被遗留在口袋里的钥匙、钱包或十恶不赦的纸巾。

但也无伤大雅,或者可以说这个是阿走依赖我的证明了吧?清濑从西装内侧口袋里摸到一个方形的物体,他握住那个正方体取出,在灯光下摊开手掌。




一个大小跟他掌心相仿的天鹅绒盒子。

清濑的心弦袅袅作响,他屏息打开盒子,动作极其缓慢。

一枚铂金戒指安静地陷在墨蓝色的天鹅绒里。

几小时前的画面伴随灼热的湿意浮现在眼前。阿走西装革履,当初的青年已出落得英俊成熟,如郎朗夜空般的眼睛近在清濑的前方,那里不仅倒映桌上那束温暖的火焰,清濑看到了自己的脸庞,还有细腻的光——璀璨生辉的爱慕。

终于、终于......

清濑急促地呼吸,肺部在全力以赴吸取氧气,胸膛下的心脏跳得太快,涌上心头的情愫太多。那些惊艳、相惜、佩服、喜欢、执着,以及那些宇宙间最为复杂又最为单纯的存在,爱。

泪水不知何时淌满了脸,清濑仰起头,望见天花板处萦绕着由浴室飘出的水雾,白色的吸顶灯在期间若隐若现,好似云层间露出的太阳。

清濑合上眼,在渗透入白光的黑暗中,他轻轻一笑。







“假如你期待过这种反应的话,我当时就是这样,”清濑注视和他一样眼眶发烫的阿走,露齿笑道,“我的确有哭出来。”

阿走哽咽,嘴唇颤抖,“灰二。”

“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被人说是个很会忍耐的人,但其实我自己心里清楚,因为对跑步以外的事情没什么执念,所以才能忍则忍。跑步是不一样的,我不能放弃它,也不能为它忍耐,我的灵魂做不到。”

清濑缩短自己与阿走的距离,他抬眼,八年之后的现在,阿走已经比初见时高出许多了,“在最开始的时候,‘只要能和你跑步,我别无所求’,这个是真的,我一直以来都以为自己是这么想的。”

那时候,清濑从未打算告知阿走,他当真以为尽管他们并肩而行,但阿走也只是直视前方,并不会望向他。

在日月辉映的英国碧空之下,阿走正感触万分地凝望他,里面盛载的爱不需要到达那个世界也能获得,并非转瞬即逝之物。

“但我看到这个戒指的时候,我想,我终于得到这个,我一直想要这个。于是,我发觉了,这是除了跑步以外的第一次,我会如此渴望、执着什么。你将要给我的,我永远都会想要,你给了我的,我分毫都不打算归还。作为交换,我也想把一切交给你。”

清濑踮起脚,他吻上颤抖着欲言又止的阿走,吻上他的银河、花蜜、灯塔、恒星,他的真善美。然后,阿走在明亮的、广阔无垠的蓝天下搂住清濑,在回吻时还情不自禁地与清濑一起笑了起来。





FIN

03/11留言 : 感谢阅读,可能无法回复每条评论,但所有评论我都有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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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你的阅读!!除了这个,我现在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进入贤者状态)

补充一句,亲完阿走的灰二因踮起脚时抽到本来就很疼的腰,于是两人心酸地打计程车回酒店。虽然返回房间后享受了阿走的毛巾热敷与按摩,但在回程飞机上,灰二还是默默地决定以后三回合NG。



注释

※ 花之二区:箱根驿传中的第二区,去程中的鹤见至户冢路段,全长23.1公里,因地形复杂而形成的大量坡道非常考虑跑者的能力,众多参赛大学都会将其王牌放在该区间。在《强风吹拂》中,该区由穆萨担任跑者。

※ 松之九区:箱根驿传中的第九区,回程中的户冢至鹤见路段,全长23.1公里,与去程的“花之二区”相对,该区间的成绩对总成绩的影响是最大的,非常多的学校都是通过在该区间获得优秀成绩来实现逆转胜利。在《强风吹拂》中,该区由阿走担任跑者。

※ 水师提督门:建于1912年的伦敦纪念性建筑物。水师提督门位于伦敦西敏市中心,连通特拉法加广场和白金汉宫前的林荫大道,因连接旧海军部(水师提督衙门)而得名,又称作海军部拱门。

※ 黑衣修士桥:一座横跨泰晤士河的公路和步行桥,处在滑铁卢桥和黑衣修士铁路桥之间。

※ 圣保罗大教堂:英国圣公会伦敦教区的主教座堂,坐落于英国伦敦市,巴洛克风格建筑的代表,以其壮观的圆形屋顶而闻名。现存建筑建于17世纪。

※ 利德贺市场:位于伦敦市的恩典堂街,是伦敦最古老的市场之一,历史可追溯到14世纪。其所在地正是古罗马时期伦敦的中心。利德贺市场拥有华丽的天花板,漆成绿色,枣红色和奶油色,因而也是一个旅游景点。

※ 伦敦大火纪念碑:一般称为纪念碑,是位于伦敦市的罗马多立克柱式石柱,邻近伦敦桥的北端,树以纪念伦敦大火。

※ 鸟瞰图:根据透视原理,用高视点透视法从高处某一点俯视地面起伏绘制成的立体图。

※ 苏格兰场:英国人对首都伦敦警察厅总部所在地的一个转喻式称呼。苏格兰场负责维持包括整个大伦敦地区的公共治安及交通秩序,但伦敦市除外,该区的警务由伦敦市警察管辖。

※《君之代》:日本国歌。

※ 全马:即全程马拉松,因有半程马拉松、四分马拉松,所以特此区分。

※ 径赛:在田径场的跑道或规定道路上进行的跑和走的竞赛项目的统称,但公路路跑、竞走和越野赛跑不属于径赛。

※ 恶水:即美国加州死亡谷恶水超级马拉松,全长达217公里。

※ 法尔茅斯公路赛:每年于八月在美国麻省举行,全长达11.4公里。

※ 伦敦碗:伦敦体育场的别称。

※ 圣詹姆斯公园:面对白金汉宫的圣詹姆斯公园,原本是圣詹姆斯宫的鹿园,17世纪时查理二世聘请法国景观设计师重新造景,19世纪初在英国著名建筑师纳许进一步美化之下,至今成为伦敦市中心最美丽的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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